我走进去的时候,隔着帘子,看见皇上躺在床上。
一名妃子正坐在床边,喂他吃药,她不时撇过脸,以手帕掩鼻,似在遮挡什么难闻的气味,而脸上的笑容,比哭都难看。
突然,帘子里伸出一只手,握住她的手腕,她吓的尖叫一声,药碗丢在地上,用力想要甩开那只手。
那只手死死握着她手腕,猛的将人拉过去。
随后我听见一道沙哑的,充满怒火的声音。
“你鬼叫什么?是怕朕把恶疾,传给你吗?既然如此害怕,为何还来朕跟前献殷勤!”他用力咳了一阵,似乎想起了什么,“朕想起来了,朕前些日子说,要晋你为贵妃,所以,你不是来看朕好没好,是来讨封的对吗?”
“不是的,臣妾不敢,臣妾是因为关心皇上,所以才来看您的!”
“不敢?你们这些贱人,口是心非,阳奉阴违!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的?你想当贵妃是吗?好,好,朕就如你的愿,待你死后,追封你为贵妃!”
那妃子受惊过度,花容失色,整个人瘫在地上哭嚎求饶。
如果彩衣在这,一定会嫌弃的说,丑死了。
确实……
这后宫妃嫔的质量,真是越来越差了。
我走上前,轻轻握住皇上的手,柔声说道:“皇上,皇后刚才派人来找贵人,好像有什么要紧事,不如让她先过去,等她回来,再罚她也不迟?”
隔着帘子,我感觉到两道摄人的目光,落在我手上。
我松开手,下跪磕头,“奴婢是新来的宫女,皇后娘娘吩咐奴婢,来照顾皇上。”
半响,帘子里传来沙哑的声音,“滚……滚出去。”
吓坏的女人从地上爬起来,慌里慌张的跑掉了。
那声音迟疑了下,又问:“皇后在哪?”
“皇后在凤鸾宫,处理后宫各项事宜。”我猜测他心思,安慰道:“皇后娘娘说,晚些时候,会来看您。”
一声呵笑,似乎带着几分嘲讽。
隔着帘子,我感到锐利的目光,这次落在我脸上,声音也冰冷了几分。
“你戴着面纱,是怕朕的恶疾,传给你吗?”
“奴婢带面纱,是因为奴婢面容丑陋。”
“摘下来。”
我犹豫几秒,听话的摘下面纱,一只青白的手从帘子后伸出来,掀开一侧,皇上看了我一眼,嗤笑了声,“果然丑陋。“
我戴上面纱,跪在地上,不敢抬头。
“去,把朕的仙丹取来。”
我听话走出养心殿,让人进去打扫干净,然后去了御膳房,拿了许多五颜六色的的糖豆子,双手呈给皇上的时候,他愤怒的一掌掀翻!
“贱婢!你好大的胆子!敢偷换朕的仙丹!”
“皇上,皇后娘娘说,这些就是新炼制的仙丹,我听皇后娘娘的命令,拿来给您,哪里错了?”
既然他那么爱彩衣,我就把彩衣搬出来救命。
这招,应该挺好使的。
果然,他没那么愤怒了,只是生气的看着我说:“后宫人人知道,我暴戾成性,你不怕我杀了你吗?”
“奴婢不怕。”
“为什么?”
我搬出早编好的谎话,感激的说:“十年前,江南闹饥荒的时候,皇上开仓放粮,救过我全家,我感激皇上,主动请愿来这照顾您,但又怕容貌丑陋,吓到皇上,所以带了面纱,我拿错了药,冲撞了皇上,皇上要打要杀,奴隶都无怨言。”
他顿了几分钟,嗤笑了声,“人人都说朕,暴戾成性,是个昏君,枉你还记得朕的恩情,好,这次就不杀你了。”
“那皇上,还要仙丹吗?”
我呈上去,还剩最后一颗,他捡起来犹豫了下放进嘴里,“……皇后还说什么了吗?”
“皇后说,希望皇上安心养病,她晚些过来看您。”
他半响无言,最后摆了摆手,不清不楚的说了句“罢了”,就恹恹的躺回床上,很快昏昏睡去。
皇上的呼吸声,变得平稳的时候,我走近床边,轻轻掀开帘子。
十年了,我终于再一次,看清他的脸。
面前的男人,看上去瘦削颓唐,没有一点精气神,他的五官变化不大,但是眼窝深陷,下面一片青色,嘴唇也苍白干裂,才三十几岁的年纪,鬓角却有了白发,我看着他眉心深刻的川字,伸出手,小心替他抚平。
“楚轩,淑儿来了。”
楚轩的恶疾不止一种,有的让他头疼欲裂,有的让他咳嗦不止,有的让他高烧昏迷,有的让他全身溃烂……我每日喂药,上药,衣不解带的照顾他。
彩衣偶尔会来,看一眼就离开。
皇上命在旦夕,新朝即将更迭,她有太多的事要做。
我照顾皇上久了,他开始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,清醒的时候说他如何凶暴残忍,不清醒的时候说他的丰功伟绩,还有时候他把我当成别人,惹他生气的贵妃,不尽心的宫女,甚至是净身的太监,我的身份每天都在变,好在让我宽慰的是,他虽然总生我的气,但竟然好脾气的没砍我的脑袋。
秋高气爽,我推皇上去外面呼吸下新鲜空气。
他眯着眼睛,满意的看四周景色,又侧头看我,突然说:“朕这几日,觉得精神好了许多,这段时日你照顾朕,很是尽心。待朕好了,便封你为贵人,如何?”
我无语的扯扯嘴角,“奴婢容貌丑陋,做不了贵人。”
他摸了摸胡子,想了想,似乎真觉得我太丑了,当贵人丢他的脸,于是换了个说法,“那就当个女官,宫里的所有宫女,都归你管。”
偷偷翻了个白眼,“……谢主隆恩。”
我走过去,替他按摩肩膀,他身上很多溃疡,要小心避开,因此按的十分费心。
“你的手……”
“奴婢手粗糙,弄疼皇上了?”
“不是,你按摩的手法,很像一个人。”
“像谁呢?”
皇上没回答,只是失神的看着树上落了一半的叶子,过了许久,我几乎以为他睡着了,他突然开口说:“冷宫冷吗?”
冷宫?
这么突然问这个?
我愣了下,老实答道:“这个季节,应该挺冷的。”
有一瞬间,我几乎以为在他脸上看见了怜惜之色,但很快就消失,他讥诮一笑,又问:“有人心冷吗?”
我手上一顿,不明白他意思,半响轻轻摇头,“这……奴婢不知。”
“呵呵,你也是女人,会不知女人心冷起来,比石头还要硬吗?”
“……皇上说的是……?”
楚轩又盯着树叶看了半天,最后闭上眼睛,淡淡的说:“我乏了,回去吧。”
晚上,楚轩高烧不退,再次陷入了昏迷。
太医们进来出去,药方子一个接一个,熬好的药却死活喝不进去,我摘下面纱口对口喂他,好不容易喝了,后半夜烧才终于退了下去。
我守着他,听他口中呢喃着叫“皇后”,于心不忍让人去请彩衣,可彩衣的宫女说,皇后已经歇下了,我心中感伤,觉得他可怜极了,爱到骨子里的人,如今得了这种病,想见她一面都难了。
世事多变,彩衣对皇上的厌恶,倒是一如既往。
楚轩高烧反复,连着三天,才彻底退了下去,整个人也如扒了一层皮,瘦的就剩骨头。
这几日我也不好受,终日腹痛难忍,感到那痛钻入四肢百骸,钻进骨头缝里,好不容易等到楚轩醒来,我也终于顶不住,回去休息了一会儿,再回来,就见楚轩床头,站着一道高大冷岸的身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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