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年前,朱红宫墙上,我手执桃花枝,笑许萧霁明青云志。
他接了,我助他兴农桑、复失地。
他允我十里红妆、万千宠爱。
我成了全京城最惹人艳羡的女子。
二十年后,他为了一个罪婢,不惜顶撞权贵,给她赎身,许她为妻。
我为他瞎了眼,成了废人,却一朝沦为京城最大的笑柄。
萧霁明握着我的手,依旧深情款款,“月儿,我爱的还是你。”
可我知道,他早就不爱我了。
……
我扯扯嘴角,抽回手,神色淡淡。
“嗯,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理洛疏月?”
掌心温度落空,萧霁明怔住,好半晌才低声道。
“我已向圣上请旨,许她为平妻。她初来京城,只与我相熟,月儿,我……”
“萧霁明。”
我打断他,眼神空空望向窗外,如今是三月,外头的桃花正盛。
“还记得你向我求亲时说过什么吗?”
萧霁明好半天没再说出话来。
他怎么可能不记得?
彼时也是三月,我身着缀满宝石的晚礼服,坐在朱红宫墙上。
月光疏疏,花影摇动,我笑着向他递来桃花枝。
他接了,许诺此生绝不负我。
不过短短二十年,这海誓山盟竟就过了期。
“……月儿。”
萧霁明好久才又开口,声音苦涩喑哑。
“此事是我负你,但疏月她才一十七。”
“我答应过她爹娘,要照顾她。”
“你我相敬如宾二十载,我知你最是贤良大度,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儿家,你舍得看她被那群权贵欺辱致死吗?”
他语气又哀又怜,好像只要我拒绝,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心狠无情的人。
我手指紧攥,语气微冷。
“赵嬷嬷。”
角落里的老仆立刻上前扶住我的手臂。
“回去吧,我乏了。”
“月儿!”
萧霁明高声喊住我。
我脚步一顿。
他的声音骤然落了下去,温柔又绝情。
“疏月明日入府,我会让她来向你请安。”
“日后,你们好好相处。”
“走吧。”
我轻声对赵嬷嬷道。
赵嬷嬷扶着我穿过种满桃花的游廊,阵阵花香扑面而来。
“嬷嬷,今年的花开得艳吗?”
“和往年一样漂亮呢,就是、就是……”
赵嬷嬷吞吞吐吐好半天,才道。
“您和国师种的那颗……今年没开花。”
花瓣自我无神的双眼前飘过,我笑了。
看来花儿比我这个瞎眼的要敏感得多。
怕洛疏月初来国师府不适应,萧霁明一大早就亲自去别院接她。
外头,仆人们正在给洛疏月收拾住处。
一箱一箱奇珍异宝流水般抬入院子,因为萧霁明说,怕洛疏月会在京城受委屈。
赵嬷嬷看着,冷哼一声,“这么大做派,怕不是入府就要越到夫人您头上去了!”
我喝了一口煮得软糯的粥,并不做声。
系统恰在此时出现。
【宿主,您后悔了吗?】
又是这个问题。
第一次系统这么问我,是在我与萧霁明刚换了眼时。
我坚定地说不会。
萧霁明也没让我失望,一年又一年,他都会陪我一起赏花。
可今年,桃花早已盛开。
他却忘了。
我一时哑然,握着玉勺的手用力泛白。
竟然无法再坚定说出不后悔来。
怔然间,萧霁明带着洛疏月回来了。
瞎了眼后,我的听觉就愈发敏锐,此刻更是连洛疏月衣裳上晃动的铃铛声也听了个清楚。
她娇憨天真地说。
“霁明哥哥,你的府邸好大呀!比那个皇帝住的都好!”
萧霁明笑了,声音宠溺。
“疏月喜欢便好。”
“漂亮是漂亮啦,但是桃花太多了,好俗气,不如改成杏花吧。”
我呼吸一滞。
萧霁明也略有迟疑,但很快欣然应允。
“好,疏月喜欢什么便改成什么。”
“啪嗒——”
玉勺坠落,粥撒了我一身。
赵嬷嬷连忙替我擦拭,干巴巴地安慰我。
“国师最看重那些树,定是不会真的砍了的……”
可隔天,空气里的桃花香就淡了。
我支走了赵嬷嬷,独自在花园中,摸索着捡起枯萎的桃花枝。
因为洛疏月的那句话,国师府里的桃花树一夜间被砍光。
粗糙的树皮硌得手疼,我却恍若无觉。
直到手指满是细小伤痕,才抱着满怀的花枝艰难起身。
没走两步,就被人狠狠撞翻。
尖锐的花枝瞬间划破手臂。
“你是哪里伺候的!连路都看不清吗!”
洛疏月的衣裳被弄脏,气得要死。
见我摸索着要捡起那些散落的花枝,抬脚就狠狠踩在我的手上。
“啊——!”
粗糙的树皮瞬间嵌入伤口,我疼得尖叫起来。
“月儿,怎么了?”
恍惚间,我听到了萧霁明的声音。
委屈瞬间蔓延至心尖,我想说我好疼。
结果却是洛疏月娇俏不满的声音先一步响起。
“霁明哥哥,有个老婆子故意撞我,我一时气不过,教训了她一下。”
我低着头,被洛疏月踩过的手疼得几乎失去知觉。
萧霁明却是看都不看一眼地上狼狈不堪的我,语气宠溺。
“教训下人的事情怎么还用得着你亲自动手,鞋子有没有弄脏?”
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,所有委屈卡在喉间,硌得我心都在发痛。
脑内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。
系统再度现身。
【宿主,这次您后悔了吗?】
【我……】
我后悔了吗?
经年的记忆汹涌朝我奔来。
那年月下,面容青涩、眼睛明亮的萧霁明。
成亲之时,身着红衣、满眼爱意的萧霁明。
紧握着我,许下生生世世永不离弃的萧霁明。
以及此刻,陪伴在他人身侧的萧霁明。
我笑了,声音哽咽却洒脱。
【谈不上后悔,换都换了,哪还有我后悔的余地呢?】
系统沉默了。
在我以为他已经离开时,忽然脑内“叮——”地一声。
眼前忽然久违捕捉到了些许光影。
【绑定即将到期,相识一场,这双眼睛就当作是送别礼。】
【您的拯救任务于二十年前就已经完成,是否回归原世界,请在五天内给我答复。】
我,能看见了……?
我呆滞眨眼,恢复光明的第一眼便是看着我的丈夫与其他女子亲密离去的背影。
泪珠滚落,我自嘲地笑了。
我怔怔看着铜镜里的自己。
眼角生了细纹,鬓角也长了白发。
目光沉寂,形同枯木。
我竟想不起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样了。
可时光却又对萧霁明好温柔,他还像二十年前那般俊朗。
自嘲地勾了勾嘴角,这幅样子,怎么配得上风光霁月的国师呢?
赵嬷嬷见我满身伤痕,边哭边替我上药。
我的视线落在赵嬷嬷脸上。
当年她跟着我时,正是花信年华,如今竟也变了模样。
“嬷嬷,你变了好多。”
赵嬷嬷惊愕地看向我,见到我那双终于有神的眼,哭得更凶了。
“夫人,您、您能看见了……?”
她跪在我脚边,哭得像个孩子。
我哭笑不得,温柔拂去她脸上的泪。
“我能看见是好事,该替我高兴才是。”
“不过此事我还没有告诉旁人,你先替我保密。”
赵嬷嬷红着眼眶,认真点头。
刚包扎好,萧霁明就带着洛疏月来了。
看到我,洛疏月脸色瞬变。
我在心里无声笑了。
包着纱布的手毫不遮掩露在外面,萧霁明急忙上前,眼底的心疼毫不作假。
“手怎么伤到了?看过大夫了吗?”
我静静看着他。
“明月,怎么了?”
那双眼里的爱意依旧。
可就是这双曾经连我一点点不舒服都能立刻察觉的眼,竟然没有发现我已经复明了。
“没事,今年的桃花开得不旺,花香很淡,我就出去捡了几枝,不小心刮了手。”
“以后这种事交给下人做就是,你眼睛看不见,若是受伤了让我怎么办?”
萧霁明的声音如以往一般温柔,可我却再也听不到半分爱意。
反倒是洛疏月,听到我看不见,大大松了一口气。
她凑了上来,故作天真地问,“霁明哥哥,这个瞎眼老太婆是你的夫人?”
“你!”赵嬷嬷脸色骤变,上前想教训洛疏月,被我一把拦下。
萧霁明也变了脸色,但不是愠怒,只是无奈。
手指在她鼻尖宠溺地刮了一下。
“你啊,怎么跟夫人这么说话?”
“我实话实说嘛,再说了,有霁明哥哥在,我什么都不怕。”
两人毫不顾忌在我眼前做着亲密至极的举动。
我的心像是被无形的手揉皱,又酸又涩。
“萧霁明,你曾说过的,对我不敬的人,都会被逐出京城。”
我忍下苦涩,平静地问。
“现在这句话,还作数吗?”
此话一出,洛疏月的小脸瞬间苍白。
她怯怯躲在萧霁明的身后,声音带着哭腔,“霁明哥哥……”
萧霁明犹豫许久,不顾洛疏月的哭喊,让下人把她带走了。
他轻柔将我揽在怀里。
浅淡的桃花香萦绕在鼻尖,是我熟悉的味道。
“对不起,明月。”他轻吻着我的额头,语气满是疼惜。
“我没想到,她竟然会对你如此失礼。”
“我今后会好好管教她,让她尊敬你。”
“原谅她吧,好不好?”
一阵风吹过,熟悉的桃花香不见了。
我眨眨眼,原来那不是萧霁明身上的味道,而是我的。
他身上如今已经满是杏花香。
我推开了萧霁明,语气淡淡,“随你。”
萧霁明让下人带走洛疏月只是做给我看。
晚上,他便陪着洛疏月出府游玩了。
今天是上巳节,也是二十年前他向我求亲的日子。
萧霁明曾向我许诺,每个上巳节,国师府都会挂满各式各样的灯笼。
去年此时,他令人在国师府挂满了进贡的琉璃灯,整座国师府灯火通明,比皇宫还要明亮三分。
当时我看不见,还觉得可惜了这么好的灯。
萧霁明吻着我的眼睛,允诺道:“今年有的,明年、后年……年年都会有,月儿即便是一辈子都看不见也无妨,我会给你点一辈子的灯。”
可今年,我看见了,却没了灯。
国师府冷寂得惊人。
赵嬷嬷怕我多想,劝我出门散心。
我无奈,不忍辜负她的一片好意,便同意了。
不想刚下马车,就看到了萧霁明。
他携洛疏月站在最中央的灯谜摊子前。
洛疏月怀里抱着一个漂亮的兔子花灯,萧霁明眼含笑意看向她。
如同一对恩爱的寻常夫妻。
我像是被烫到,猛地转身,逃离般离开。
独坐在河边,心乱如麻。
河灯上只写下歪歪扭扭的“萧霁明”三个字就再也无法落笔。
“你是装瞎的?”
我一惊,抬头看去。
洛疏月阴沉着脸死死盯着我手里的灯。
她嗤笑道:“想靠这点小把戏哄霁明哥哥回心转意?老太婆就别做异想天开的梦了!”
不远处,萧霁明提着两只河灯正朝这里走来。
我皱眉,不欲和洛疏月争执,起身想离开,却被她一把抓住。
洛疏月看着我,满脸志在必得。
“江明月,你信不信,等会儿他会第一个救我?”
莫名其妙的一句话。
我还来不及反应,就被她拽着朝河里摔去!
“月儿——!”
萧霁明惊呼,隔着冰冷的河水,我对上了他那双惊慌失措的眼。
他也看见了我,眼中慌乱更胜。
我看着他不顾一切跳下水,奋力朝我而来。
我下意识朝他伸出手。
萧霁明径直与我擦肩而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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