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赶出家门的第十年,我在洗脚城遇见了父亲。
他是被一群老板簇拥着的贵宾,而我是跪在地上端水的技师。
看清楚是我后,他红着眼眶,话里话外都是痛心疾首:
“囡囡,还在跟爸爸赌气?非要作践自己给我看吗?”
他脱下昂贵的大衣想要披在我身上,眼神里全是慈父的无奈。
我没吭声,低头试好水温,把毛巾递过去。
他面子有些挂不住,一脚踢翻了洗脚盆:
“你哑巴了吗?看见亲爹连声招呼都不打?你的教养呢!”
我淡定擦干脸上的水渍,低头开始给他修脚。
有什么好招呼的呢?当年为了两万块彩礼要把我卖给傻子时。
他可是亲口说,女儿就是赔钱货,只有卖了,才能给宝贝儿子娶上媳妇。
1
包厢里弥漫着浓重的精油味,同行的老板眼神都在我们身上打转。
直到我妈刘翠芬走了进来,打破这份死寂。
“老江,给儿子的补药买好了……”
话音未落,她看见正给江国伟擦脚的我,瞳孔地震。
当初明明是为了两万块彩礼把我卖掉的人,此刻却突然红了眼眶。
“囡囡?真是囡囡!你知不知道,妈妈想死你了!”
我侧身避开,把脏毛巾扔进桶里:
“两位要是没别的吩咐,请不要打扰我上钟,后面还有客人排队等着。”
不知道我的冷漠刺痛了谁,江国伟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。
就在他要教训我不懂规矩的时候,手机响了,屏幕上跳动着“宝贝儿子”四个字。
江国伟背过身接起电话,语气卑微讨好:
“成成啊?钱马上转给你。”
“别急,爸这就回去。”
挂了电话,他一边穿鞋一边念叨:
“你也知道,你弟弟从小就要强,没买那辆摩托车,正闹绝食呢。”
“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,一点苦都吃不得,不像你从小就……”
“行了。”我冷冷打断他。
江国伟的鞋带还没系完,满脸错愕。
毕竟以前那个乖女儿,可从来不敢这么跟他说话。
那时候哪怕是他骂我赔钱货,我也乐得应承。
“我还要去302包厢修脚,没时间听你们念叨,麻烦二位别耽误我赚钱。”
江国伟火气又要上来,被刘翠芬死死拉住。
“囡囡,你先忙,妈和你爸等你下班。”
“不需要,”我一口回绝,
“别让江成知道你们找到我了,不然他一气之下再去跳河怎么办?”
两人脸色惨白,显然是被我说中了软肋。
最终,他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洗脚城,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。
我攥着修脚刀的手指泛白,空气中只剩艾草令人作呕的腥气。
直到领班小张拿着排班表过来,我才从自怨自艾的情绪惊醒。
“宁姐,你跪了一整天了,快去休息吧。你膝盖以前受过伤,这种脏活我来就行。”
我愣在原地,这才感觉到膝盖钻心的痛。
刚才一直绷着神经没察觉,此刻痛感顺着骨缝往上爬。
这是当年我被打断腿落下的旧伤,疼久了,我都快把它当成身体的一部分了。
见我还在发呆,小张凑过来一脸八卦:
“宁姐,刚才那是谁啊?我看那一男一女架子不小啊。”
好友许音突然惊呼一声:“我天!这不是上了《寻亲记》的那对‘最美乡村父母’吗?”
“听说他们为了找走失的女儿,把家底都掏空了,全网都在捐款呢!”
“听说他们对儿子特别严厉,对丢失的女儿那是视若珍宝。”
“走失的女儿?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。
我望着那张寻人启事,语气平静无波:
“我就是那个走失的女儿。”
2
是他们口中抛弃父母,自己享乐的畜生,是那个所谓的“全村之耻”。
休息室里只剩下嗡嗡的换气扇声。
架不住同事们眼里快要溢出来的八卦,我扯了扯嘴角,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抖落了出来。
其实在江成十岁之前,我也曾觉得江国伟是个好爹。
那时候家里穷,但他还没赌红眼。
我说想吃镇上的糖葫芦,他能大雪天走二十里山路给我买回来。
我说怕黑,刘翠芬就算干活累得直不起腰,也会整宿拍着我的背哄我入睡。
哪怕后来江成出生了,他们也没亏待过我。
江成有的,我都能沾光分一半。
村里人都笑话江国伟是个女儿奴,他总是乐呵呵地说:“闺女是小棉袄,我就稀罕闺女。”
我以为这样的日子能过一辈子。
直到江成十岁生日那天。
村里来了个算命瞎子,给江成摸了骨。
晚上,刘翠芬就把我拉到灶台边:“囡囡,大师说了,你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。他命格贵,但容易折。”
“你是姐姐,以后凡事都要让着弟弟,好不好?”
江国伟也在旁边闷头抽烟:
“咱老江家能不能翻身全靠这一根独苗,为了你弟的前程,委屈你了。”
那时候我不懂什么叫“挡灾”,只知道要护着弟弟,便傻乎乎地点头:
“我肯定对弟弟好。”
可我没想到,这所谓的“挡灾”,就是要吸干我的血。
我的书桌被劈了当柴烧,因为江成说看见书桌就头疼,影响他文曲星的气运。
我考了全班第一想要新书包,但钱却要攒着给江成买补脑的核桃粉。
江国伟曾给我许诺,“你的书包以后再说”。
可那个以后,直到我辍学都没等到。
听到这儿,许音手里的瓜子都捏碎了:
“这也太迷信了吧!什么文曲星,我看就是重男轻女的借口!”
“你弟呢?他也这么对你?”
“我弟?”
我冷笑一声,父母的态度就是风向标,而江成那种,只会顺杆爬。
他偷拿家里的钱去打游戏,被发现后就哭着说看见姐姐拿了钱。
他自己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,却指着我说是我推他,害他没站稳。
起初江国伟还会问我两句,可次数多了,他们便认定是我我容不下这个“文曲星”弟弟。
“宋宁,你是姐姐,怎么能用这种下作手段害弟弟?”
“你弟要是被你气出个好歹,坏了咱家的气运,你赔得起吗?”
我试图解释,辩解说我没有偷钱,没有推他。
可每次话没说完,都会被江成的哭声打断。
江国伟甚至都不愿多听一句,一巴掌呼过来让我闭嘴,然后两口子围着江成心肝肉地哄。
我一个人躲在角落,就像个外人。
3
再后来,“让着弟弟”就成了我的紧箍咒。
哪怕是呼吸,我都得小心翼翼,生怕抢了那位“文曲星”的氧气。
记得江成本命年那天,江国伟摆了流水席。
我拿出在山上挖了一个月草药换来的钢笔,想讨好他。
他很兴奋,说那是城里孩子才有的玩意儿。
拉着我说:“姐,我们去后山玩探险吧,听说那有个防空洞。”
看着他难得的笑脸,我以为那根钢笔终于能换来一点姐弟情分,便傻乎乎地跟了去。
可进了林子没多久,他就消失了。
我从白天找到天黑,嗓子都喊哑了,也没找到。
回到家时,江国伟和刘翠芬已经急红了眼。
刘翠芬冲上来薅住我的头发,尖声嘶吼:
“宋宁!你弟呢!你把他带哪去了?”
“我不知道,我们玩探险,一转头他就不见了……”
我哭着解释,可江国伟根本不听。他抄起门后的扁担,狠狠抽在我的背上。
一下,两下。
我好像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。
那种剧痛顺着脊椎炸开,我连惨叫都发不出来,直接瘫软在地上。
扁担,从此成了我这辈子的噩梦。
江国伟还不解气,把我拖进柴房,恶狠狠地啐了一口:
“贱种!要是成成有个三长两短,我就把你剁碎了喂猪!”
“找到成成前,谁也不准给她饭吃!”
夜深了,风像刀子一样往骨缝里钻。
意识模糊间,我听到了前院的喧哗声,还有江成的哭喊声。
“爸,妈……姐姐要把我推下山崖……她说只要我死了,家里的钱就都是她的了……我好怕,我躲在草垛里不敢出来……”
透过门缝,我看见刘翠芬心疼地搂着江成,哭天抢地:
“我的儿啊!吓死妈了!那个杀千刀的贱丫头,明天就扒了她的皮!”
江国伟也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。
唯独没人记得,柴房里还有一个断了骨头的女儿。
我想张嘴喊冤,可喉咙里全是血腥味,只能发出“荷荷”的低声。
那晚真的很冷。
求生的本能驱使我爬向门口,可稍微一动,剧痛就让我眼前发黑。
直到冰冷的月光透过门缝洒进来,我才像盖上了一层轻纱,昏死过去。
再次醒来,是被踹门声震醒的。
“还没死吧?装什么装!”
江国伟踢了一脚,见我不动,这才慌了神。
“翠芬!快!这死丫头没气了!”
卫生所里,老医生看着我的伤,连连摇头:
“脊椎骨裂,肋骨断了两根,再加上高烧脱水……这是往死里打啊!再晚送来半天,神仙也救不回来!”
江国伟和刘翠芬缩着脖子挨骂,眼神却一直往门外飘。
走廊里,江成正在那干嚎:
“爸,妈,我头疼,我心里难受……我一闭眼就看见姐姐推我……”
两口子立马把我扔在一边,围着江成嘘寒问暖。
他们花大价钱带江成去省里做了检查,最后拿着一张“创伤后应激障碍”的诊断书回来,认定他是被我吓出了心理阴影。
“江宋宁,你满意了?”
刘翠芬把诊断书甩在我脸上:
“老江家的‘文曲星’,被你吓出病了!以后要是考不上大学,你负得起责吗?”
我躺在发霉的干草堆上,听着这指控,
最后那点血缘亲情,死绝了。
4
我张了张嘴,可喉咙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。
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,连个背影都没留给我。
出院后,他们说要带江成去找“大仙”叫魂,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老屋。
刘翠芬临走前丢给我半袋面粉:
“别来找我们,大师说了,你命硬,克你弟。”
“你的死活,看你造化。要是敢跑,就把你的腿打断。”
他们走得决绝,仿佛留下的不是女儿,是一个会招灾的瘟神。
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,夜里风吹过窗户纸,像鬼哭一样。
十几岁的我白天拖着伤腿去山上捡菌子,晚上在如豆的煤油灯下给自己换药。
没人问我夜里怕不怕,没人问我伤口化脓了疼不疼。
那几年,我活得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。
这种日子一直熬到我十八岁。
我攒够了去南方的路费,买好了第二天凌晨的火车票。
我想好了,去打工也好,去端盘子也好,我再也不要回这个吸血的家。
可就在我临走的那天晚上,江国伟回了村。
那晚月亮很红,他脸上的笑很诡异。
“囡囡,爸爸给你找个了好人家,明天就把你嫁出去”
“我不嫁人,我要去打工。”
“打工?打什么工!隔壁王家愿意出两万块钱,买个姑娘下去给他傻儿子做伴!做冥婚!”
江国伟一挥手,几个壮汉就扑了上来:
“两万块啊,正好给你弟在县城买套房!”
醒来时,我已经被关在停灵的偏房里。
只等着吉时一到,就要把我跟那个死掉的傻子一起“送入洞房”。
而此时的江成,应该正拿着我的卖命钱在镇上挥霍吧。
不甘到了极致,便是滔天的恨意。
我用碎瓷片割烂了自己的手腕,强行挣脱绳索。
我要去问问他们,为什么这么对我!
可当我满身是血找到他们时,看见的却是让我心碎的一幕。
屋内灯火通明,暖气开得很足。
他们正围在一起吃着火锅,桌上还放着那扎崭新的两万块钱。
江成正兴奋地数着,江国伟和刘翠芬则满面红光地庆祝:
“这下好了,儿子的房有着落了,那个赔钱货也算是废物利用了。”
我不明白。
同样是亲生的,为什么我就得等着被活埋,而江成却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?
那一刻,所有的委屈涌上心头。
“我到底哪点做错了?你们要这么对我?”
江成看见一身红衣、满脸是血的我,手里的钱撒了一地。
“鬼啊……姐索命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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